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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居住的眷村是個三百多戶的中型眷村,村子裡有兩家雜貨舖,一家是朱伯伯開的,一家是董伯伯開的,朱家開的久,貨色也比較多,我只去朱家買,因為離我家比較近,而且可以賒帳,我跟朱家小女兒同年,去買東西還可以聊幾句,她北一女畢業後考取台大哲學系,起初我還覺得她為了要上台大而念哲學系,心態上簡直莫名其妙,直到我自己後來大一時也接觸了幾本哲學之後,才知哲學是多麼有趣的東西。這是題外話。

 

  朱伯伯的小店提供我們需要的各項民生物資,例如花生油、雞蛋、白米、麵粉、砂糖,文具簿本、鉛筆盒、零嘴兒、冰棒,甚至過年的鞭炮等等。每次去買花生油,都要拎個空玻璃瓶去裝,我喜歡看朱媽媽幫我打油的模樣,我也好想學她拿著漏斗,那個漏斗與油瓢子都是錫做的。朱媽媽總是時髦打扮,傳聞她的次子是她與演員吳風偷生的,我媽跟我說的時候,我根本嗤之以鼻,雖然我當時才八、九歲,但我打從心裡的不相信,鬼扯!吳風是甚麼人?哪會看上一個眷村裡的雜貨鋪老闆娘,就算她打扮時髦吧。朱伯伯的店一直開到我念大學時才收掉,因為外面已經有超商、便利商店取代原有的雜貨店了,加上有些人賒帳老是不還,又都是老鄰居了,也不便催。我父親聽了後面的理由就回家大罵這些人無聊,甚麼年頭了還賒帳,奢成習慣了,我看啊這些習慣賒帳的人是最早的信用卡使用雛形了,不還賬不就是卡奴了嗎?。

 

  除了朱家雜貨店,村口的豆漿店、山東饅頭店、碳烤燒餅店都是我們常常光顧的,甚至還有最賺錢的西藥房,當然也少不了家庭美髮院。小吃店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三家,一個是每天晚上才會出現的劉伯伯的麵攤,一個是早上與中午在村口賣米粉湯的台灣阿嬤,最後是我們前面巷子口邊間的孫媽媽陽春麵。

 

  劉伯伯的麵攤在我的記憶裡從未去吃過,只有一次陪伴我的同學小蘭坐在攤子上看她吃麵和聊天,她把豆干塞給我吃了幾口,劉伯伯的麵攤非常乾淨,裝小菜的玻璃櫃透亮,一點灰塵與油漬都沒有,這麼乾淨的攤子我為何從未光顧?因為我從不吃宵夜,他家只做晚上生意,我實在沒有機會去吃,而晚餐一定是在家裡吃了。他們在村口其實做的主要也不是村子裡的生意,多半是村外的流動客人,還有一些夜歸人。我有幾次在冬天的深夜經過那裡,看到劉伯伯下麵時的蒸氣瀰漫的樣子,不知為何?心裡竟有一股溫暖,一種從心裡盪出的幸福,尤其劉媽媽也來幫忙切小菜的時候,我走過去會喊他們,打聲招呼。劉媽媽的女兒跟我小妹同年,生產跟我媽差不多時間,他們給女兒取名字時還刻意的讓最後一字相同。劉媽媽跟我母親是有些交情的,我很喜歡個性溫和的她。

 

  早上那家米粉湯在小學一二年級時,我常常去吃,通常是上午11點多的時候,在我要念下午班的那一週。那年頭學校學生人數多,教室不夠,低年級都是一會兒上午班,一會兒又下午班,當時父母親都在上班,中午母親或是父親會回來煮飯,可是她們回來時,我已要出門了,如果頭一晚沒有剩飯剩菜的話,母親會給我一點錢去吃碗米粉湯。那米粉是粗的米粉,我喜歡在湯裡灑很多白胡椒粉,那個賣米粉的阿嬤會給我四顆貢丸,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多給我的,直到有一次我在碗裡只看到兩顆貢丸的時候才真相大白。那一天我還笨笨的去質問阿嬤為什麼短了兩顆,她才告訴我她每次多給我兩顆的事,因為看我們家實在太苦,但因物價上漲太多,她沒辦法再多給我了。我覺得好丟臉喔!平白無故地讓人照顧了那麼久不知道,還去質問人家,我都忘了跟阿嬤道謝,只有趕快吞完米粉,快些逃開!之後,我再也不敢去了,小小心靈感到自尊受傷,一直到了高中才敢再跟賣米粉湯的阿嬤打招呼。

 

  我沒去阿嬤米粉攤之後,就轉而去了孫媽媽的陽春麵店,她在自家門前搭了遮雨棚就這麼做生意,擺兩張桌子,幾張條凳。孫媽媽的麵店就沒有劉伯伯麵攤那樣窗明几淨,而且我小時候怕死了油蔥的味道,孫媽媽總是在湯碗裡先加入鹽、味精、豬油與紅蔥頭,然後再把煮好的陽春麵與燙青菜倒入碗裡,最後舀上一大瓢的骨頭湯,我每次都哀求孫媽媽不要放油蔥,但是她說甚麼也不肯,最多只妥協到放一半,她總是說要是讓我媽知道了她偷工減料會生氣,真是奇怪了,我媽又沒千里眼,怎麼會知道?

 

  我喜歡吃清爽的麵,從小就如此,除非叫了酸辣麵。孫媽媽家的麵並不合我的口味,尤其她有時放的不是小白菜,而是韭菜。我不排斥韭菜,但更愛小白菜,當時我才八歲,吃東西的口味還窄得很。

 

  孫媽媽除了早上、中午賣陽春麵以外,夏天也賣刨冰,她家還有台研磨機,過年時,我們會拿著泡過的糯米去她家磨成米漿,再回家壓掉水成糯米糰來蒸年糕,磨一次好幾十塊錢,他們自己也做年糕來賣,算是很有生意頭腦的。

 

  到了我大學時,孫媽媽做了件怪事,她竟然開始起乩,在她家客廳裡幫忙指點迷津,這實在太詭異了。我媽也常跑去問東問西的,攔也攔不住,挺讓人困擾的。這事鬧了好多年,尤其還牽扯我,要我快點結婚之類的,說甚麼我身邊已經跟著一個小娃兒在等著投胎,氣死我了,後來我想盡辦法躲孫媽媽,就怕遇上她。

 

  孫媽媽是再嫁給孫伯伯的,我在他們家看過兩個大女孩(應該是前夫生的,帶過來的,但沒有改姓。),一個很小的男孩,跟我差不多年歲,孫媽媽初婚好像也是17歲,賣陽春麵時才三十幾歲,比我母親大不了幾歲,可是她看起來好出老,站在我媽旁邊,像是大了二十歲,水桶腰,黝黑的皮膚,她跟孫伯伯說話都是吼來吼去的,以為他們感情不睦,結果不是,她們感情好得很。孫媽媽過世時,我媽一時失言,要孫伯伯把大陸的元配接來台灣,還遭孫伯伯怨恨的看了一眼,我媽說她才知孫伯伯跟孫媽媽的感情有多好。

 

  講起孫伯伯的大陸元配,孫媽媽對她真是照顧有加,一點醋意也沒有,他們大陸探親時,那個元配一直盯著孫媽媽的金耳環,孫媽媽馬上摘下來送給她,回台後想盡辦法把元配弄來台灣住一個月,讓她和孫伯伯好好相處,每晚共處一室,孫媽媽完全不計較。

 

  孫媽媽過世時還不到六十歲,糖尿病截肢,後來是肝昏迷,我想跟孫媽媽一輩子操勞又亂服成藥有關。坦白說,我小時候對孫媽媽沒有太多的好感,她的外型,說話方式,都讓我嫌惡,而她對我的婚事過度熱心也使我厭煩,覺得我媽成天跟她攪和很沒格調,一直到孫媽媽生命最後的幾年,我才對她有些改觀,覺得自己實在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低下階層的人。孫媽媽的教育雖低,可是她認份認真過日子,沒有三姑六婆的習性,還有她心胸寬大,她對孫伯伯的元配那份心意就看得出她沒有計較心,而我後來才知孫家的兒子也是孫媽媽帶過來的,並不是孫伯伯親生的,孫媽媽與孫伯伯並無生養,孫伯伯疼兒子的樣子讓人真看不出他是繼父,我不知孫媽媽對孫伯伯做的一切是不是基於感恩,不管如何,孫媽媽是個懂人情世故的人。這是我們上一代人的做人處世方式。

 

  兒時這些小店的情景依然在我的記憶裡,那樣的鮮明,彷彿才是昨天的事。特別是年三十晚上,我會陪媽媽去做頭髮,看著做頭髮的鄰居媽媽(住孫媽媽隔壁)拿梳子倒刷母親的頭髮,然後把頭髮弄得蓬蓬的,再噴上髮膠固定,這個老式的髮型,我母親在我夢裡出現總是這樣的型式。

 

寫於2013年11月26日~

 

最近越發想念眷村時的老鄰居,現在再也不會有雞犬相聞的鄰居,公寓房子連隔壁住戶姓甚麼都搞不清楚。

近年政治紛擾,國家認同混淆,父親那一輩幾乎都凋零光了,不久就要輪到我們這一輩,台灣不知道會變成甚麼樣?兒時的生活雖然窮苦,但對未來是充滿希望的,精神上是富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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