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有些許劇情介紹,如果尚未看過電影的朋友,可以選擇暫時不要觀看本文。)
看李安的影片永遠有一種感覺,每次總會覺得「這次」是「我看過最好看的一部」了,不管是題材也好,畫面拍攝角度,總是讓人一次次驚豔。我看<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也是這樣的感覺,這樣難拍攝的題材也被李安挑戰成功。拍攝的內容像寫文章時的文字慢慢鋪陳,畫面如繪畫技巧般的瑰麗,在中年主角PI說故事中就將人生的道理不急不徐地說出來了。
李安拍出了小說原著的精神,許多改編小說的影片,拍出的感覺都與原作相差甚遠,而李安卻能將小說繁雜的描述與主角心中的自我對話去蕪存菁的詮釋出來,尤其在宗教這樣的一個議題上。
書中主角Pi信奉三種宗教,這在常人的思考模式是很不可思議的,Pi的父母很開通,並不會強迫他信奉傳統的印度教,但他父親認為他既想作為基督徒,又想作為穆斯林,又同時信奉印度教的神祗濕奴毘,在理論上是衝突的,但Pi認為這三種宗教的「神」是同一人。所有的宗教在他心裡,其實是一樣的。在他心裡,這些宗教只是讓他多些管道體悟人生,不同的宗教是可以和解共生的,而和解共生就是這部電影的主軸意義。
Pi因船難搭上救生艇在海上漂流,和可怕的老虎共一條船,靠的就是和解共生的信念,他捕魚餵食老虎,老虎與他為伴,也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氣。
影片的後面,當他們倆抵達墨西哥灣時,Pi因為用盡最後的力氣而癱在沙灘上,老虎從他頭頂縱身躍過,伸展了四肢,凝望著一片樹林,不久就竄進林子裡了,頭也不回的,連一個道別的動作都沒有,這讓Pi很不能理解,他們同舟共濟的生活了271天,建立了如家人般的感情,Pi覺得老虎是他的朋友,老虎怎能如此灑脫的離去,連回頭再看一眼Pi都不願意,在漂浮島上共度的那段日子結束後,Pi其實可以偷偷離去,撇下下老虎不管,自行逃走,那麼老虎必定死於夜間會分泌酸液腐蝕一切的島上,Pi寧願冒著自己可能會被老虎吃掉的危險,也要等待老虎覓食歸來,再一起逃離。Pi覺得自己對老虎仁至義盡,而老虎卻沒把他當朋友,Pi哭了,哭得很傷心,他以為他在老虎心中是有份量的。可惜一切是他自己所想的,就像他小時候,父親說的「動物的眼神是你自己內心的投射」。那隻陪他一起吃苦的老虎,就這麼永遠與他分道揚鑣了。
以Pi的 習性而言,尤其他信奉多個宗教,吃飯時會禱告,固定的時間會面向麥加跪在祈禱毯上跪禱,他是個相信形式與重視紀律的人,他心裡的道別方式不是如此,他心中 有個合理的樣貌,每件事他都要求一個合理的解決方式,然而人生不可能照著自己寫的腳本走下去,他們一家不是想移民加拿大嗎?可是父母與兄長全部於船難時葬 身大海,生命的無常總是悄悄的到來,他從小跟母親一起茹素,當船難在海上漂泊時,原本救生艇裡還有一些罐頭乾糧,結果遇到鯨魚戲水,硬是將乾糧全部沉於海 底,從此Pi必 須捕魚、殺魚,生食魚肉,還必須餵食老虎,以免老虎因飢餓吃了自己,所以要補的魚要更多。這與他從小的信念相差多大?第一次殺魚時,跪著呼喊<濕奴毘>,掉著 眼淚跟魚說對不起,謝謝他化身為魚,救了他的命。人如果要活下去,甚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們離開那座漂浮島時,他殺了一堆島上的狐獴,放在船艙櫥櫃裡,當成 老虎的糧食,那些狐獴因為久居無人小島,島上也無其他大型動物,一點防衛機制也不懂,夜晚睡覺時趴在Pi的身上,儼然一張天然的毛毯,可是Pi為了幫老虎找糧食,就必須犧牲牠們。他要活下去,要先解除老虎對他的威脅,他必須運用馬戲團訓練動物的方式,吹哨子建立威信,老虎做對了他要求的動作或是待在該待的位置,用行為模式控制、酬賞,慢慢達到制約,最後規範老虎的行動/為,解除自己的危機,這是Pi面對命運時不屈不撓的毅力表現,他的生命韌度在他小時候就展現出來了。
例如他小時候討厭他的名字的諧音,跟小便很像,那原是個高雅的法國游泳池的名稱,可是到了印度,就不是那麼回事,同學嘲笑他,他忍辱負重的試圖扭轉他的名字的發音變成Pi,在數學裡,π=3.14,他甚至將沒有四捨五入前的幾十個數字背起來,一字不差,讓他聲名大噪,終於在學校的名字由皮辛改為派(Pi)。而他的數學能力也真正落實在生活上,就是運用在漂流時期,計算如何運用船槳與救生衣、救生圈做成木筏,以區隔救生艇上的老虎。諸如此類。
影片一開始中年的Pi一直談論他自己的名字以及法國的乾淨游泳池,又說了他自己學習游泳的經驗,原來他高超的泳技,竟然是為了日後海上漂流生存做的準備,人的命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原來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他所信奉的神祗帶領他,給他試煉,也成就他從小的心願,從小在父親經營的動物園裡長大的Pi非常渴望做老虎的朋友,他曾趁著管理員不在,試圖拿著生牛肉餵食老虎,當他把手伸進欄杆時,看著遠處老虎奔跑過來,父親及時趕到,否則他可能會少一條胳臂,他沒有危機意識。在Pi的眼裡,不同的物種也能做朋友,他說從動物的眼神裡可以感受到信任與否。而他在海上漂流,因緣際會的贏得老虎的信任,當餓的只剩皮毛,又眼睛幾乎瞎了的老虎,目光空洞的望著Pi,任由Pi撥弄撫摸他的頭,Pi自認贏得老虎的「友誼」了。而Pi因為心疼老虎的處境而哭泣的眼淚也落在老虎的「臉」上。他擔心他倆都要餓死了。飢餓的老虎卻沒吃掉Pi。
人與動物能互相信任,可是人與人卻往往無法互信,說了真話有時候沒人要相信,獲救的Pi在醫院裡與日本派來的保險業務員訴說他漂流的經過,業務員們對於他與老虎一起生活兩百多天感到質疑,而那個滿是狐獴的漂流島在地圖上查不到,業務員也不採信,而且他們問不出沈船的原因,覺得Pi說的情節太違背常理。然而常理又是甚麼呢?不是常模,不是通則,就是滿口胡言嗎?人們總是自以為是。最後Pi只好又另編一個故事,將一開始與他一起逃難的動物換成廚師、水手以及自己的母親等人類。這個故事裡他把自己的角色與老虎重疊,他就是老虎。
多年後他在敘述他漂流海上的故事給一個小說家聽時,他心裡仍耿耿於懷老虎沒有「儀式性」的回頭深情凝望他來作為道別,他難過於老虎沒有把他當朋友,在他 心裡卻是已把老虎當家人,突然失去老虎,在那個當下,他覺得他真的舉目無親了,那種頓失依靠的傷心與未來不知如何走下去的窘境,使他嚎啕大哭,因為心裡來 不及做準備,以至於多年後回想,那個情緒仍凍結在那個當下。其實,老虎看清了事實,看清了他們倆互相扶持只是階段性,他們彼此只是人生旅途中的過客,漂流 的行程已結束,Pi餵養老虎的任務也該卸下,上岸後,老虎有覓食的能力,他可以獨立自主,不需要Pi了,當然就該離去,無須戀棧,老虎懂得「放下」的哲學,Pi反而放不開,不捨就是他最大的難題。人生最大的宗教課題就是「捨得」、「放下」,而這對多數人而言是多麼困難啊!人生最煎熬的不就是面對生離死別嗎?
Pi自己也認為他沒有好好的多看兩眼老虎,沒跟他說幾句話,甚至於來不及祝福他,希望上帝與他同在。這些形式其實沒甚麼好執著的,就像他們在船上因為吃素和廚師鬧的不愉快,一個隨喜佛教徒的水手告訴他們,他吃白飯淋肉汁,肉汁只是調味料,不要執著那是肉熬出來的湯汁就好,當時Pi與他母親寧願只吃白飯,放不下宗教上的執著。
人生有許多執念,放下就好,就像老虎頭也不回的縱身一跳,就能走出屬於他自己的路來。影片的最後,Pi抱著他的兒子給小說家看,他的兒子以Pi的哥哥的名字拉維命名,為了紀念他哥哥,血濃於水的親情,永遠大過於如過客般的朋友,即使他的哥哥已死去,Pi的心裡永遠記得他哥哥,所以老虎有沒有把他當朋友,心裡有沒有他,又有甚麼重要呢?
本文初稿寫於1月8日,貼於另一平台,與一個文教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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