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呆子的自閉空間

　　求學階段有兩個同學是國慶寶寶，一個是國中同學，一個是大學同學，大學同學嫁了一個疼愛她的好丈夫，而國中同學卻在二八年華殞命。

　　多年來，常常在夢裡見到她。

　　每次入夢，她都是學生頭，有時穿著國中藍外套，有時穿便服，而我的模樣會隨著年齡改變。只有一次她穿著高跟鞋，說是這樣才能跟我一樣高。經過隔壁眷村過馬路時，我緊抓著她不放，我說我一放開，她就會去撞火車，她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看著我，換她反手緊抓著我，她因學吉他而留的長指甲陷在我的皮膚裡。我醒來時，皮膚還隱隱作痛。

　　是的，她在高一時元旦假期跟同學碰面之後，撞火車身亡。才剛剛過十六歲生日不到三個月。

　　到底心裡有甚麼結打不開，這麼小的年紀會走上絕路。

　　那一次元旦假期連放三天，元月3日早晨，我才剛起床，一個國中同學打電話來給我報喪，我驚嚇到了極點，早飯都來不及吃就跑到隔壁眷村去找另一個同學，我們一直想是不是誤傳，有人惡作劇，就撥了電話給國中導師，導師說她已去求證，是真的。

　　假期的最後一天，我都在鄰村同學家相互取暖度過。

　　這個早逝的同學跟我一樣是外省第二代，我爸是軍人，她父親是低階公務員。我原本以為她爸是個高級公務員，直到去了她家才知道其實不是。

　　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高雅氣質，彷彿是個大家閨秀，國一時看起來很樂觀，她介於外向與內向之間，雖然她的氣質比我好太多了，但她似乎不諳家事，學校書桌抽屜裡非常凌亂，常常找不到東西，她坐在我旁邊，有時還要幫著找，家政課的作業有一半是我幫她完成的，但我跟她就是談得來。

　　我們都喜歡黃梅調電影，國一暑假，梁祝重新拷貝上映後，我連看了幾場(那時電影院多不清場)，就能將歌詞全部記住，她家有唱片，但沒附歌詞，我就像默書一樣抄給她，她家還有樂蒂主演的紅樓夢，我跟她借來聽了幾次，回饋的也是邊聽邊抄歌詞給她。

　　國二以後，總是發現她總是黛眉含愁，我是個書呆子，心思都在課業上，別人不主動說，我就沒有多問。

　　國中以後，眷村附近農田賣掉蓋公寓，夏天變得很熱，假日我跑圖書館去念書，國二下學期期末考前，在圖書館巧遇她，她說她家在附近，中午去她家吃個便飯吧。我想也好，通常我中午都是啃個饅頭，去她家應該能吃好點。

　　她家是個日式木造房子，好小，我以為眷村已經夠簡陋了，沒想到她家更擁擠。

　　有沒有客廳我已忘了，進門後看到一張床，她母親(看起來像個老奶奶)拿著扇子坐在床上，喊我們吃飯，她說夜裡她跟她媽睡，說著已經到飯廳了，那個格局就是一張大木桌在房子中間，四周是木板連著圍繞在牆上，當然有門有窗，我發現門窗都沒紗，那不會有蚊子嗎？

　　我們就坐在桌子旁的木板充當的"椅子"上吃飯，我還記得有一條魚及空心菜，另一盤是甚麼，完全忘了，是蛋還是肉，還是湯？總之，我只扒了白飯及夾了空心菜，其他的都沒敢伸筷子。同學一直問我怎不吃魚，我勉強夾了一點，我怕死魚腥味了，偏她家這條魚又是淡水魚，土味重得要命。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她中午的飯盒常常沒吃完，她母親做的菜不好吃。

　　對於他們家的情況我沒開口問，雖然很納悶她母親怎麼年紀那麼大？

　　我們吃完，返回圖書館途中，巧遇鄰居，看她的表情好像很不想看到這鄰居。鄰居老遠就喊她，講話帶鄉音，囑咐她要好好念書，說是她母親四十幾歲才生她，費盡千辛萬苦，就她一個孩子，長大要孝順。

　　她苦笑的說這鄰居每次遇到她都說相同的話。

　　我心裡大概知道了，又是動亂時代的悲劇！那年代，從大陸出來的年輕夫妻，尤其是公務員，不論在撤退前就先來台灣，還是倉皇跟著單位走！大陸上可能已經有一兩個小孩托給祖父母，以為不久就能回去，來台沒有生養，再拖幾年眼見回不去了，只好高齡生產，我們村子裡也有這個情形。

　　國三時，我每天一兩點才睡，五點多起床，眼裡只有升學，我幾乎不記得與她互動的情節了。

　　就這樣，升學考我考了公立高中，她不知何時成績下滑的不像話，只上了所護校。我很疑惑於她有辦法勝任護校課業中整理內務這部分嗎？這些細緻的工作她做得來嗎？

　　畢業後，她因住校，我們沒機會聯絡，卻在半年後傳來這種訊息。

　　我打電話給我一個小學國中都同班的一個好友問問死去同學的情況，在電話裡她哽咽的說聖誕節時她們還碰面，彈吉他，唱了一天的民歌。完全沒有異狀。

　　喪禮我沒去，因為隔天就要期末考，而且我身上沒錢可當車資。國中同學去了幾位，回來說遺體殘破，鼻子都沒了。被火車撞，當然是這樣了。

　　有幾個同學拼湊了一些可能的死因。

　　護校課業讓她備感壓力(是啊！根本不合她的個性。)，有校外男生一直寫情書給她，讓她很困擾，學校老師不諒解，也不相信是男生單戀，母親也責備。

　　她無人可傾訴。

　　就這樣孤單離去。

　　多年後的今天想想，如果當時的年代不那麼保守，學校輔導室像現在一樣的功能，也許不會發生這種慘事，一樁以現代人看來根本沒啥大不了的事，卻逼死一位正值青春的乖女孩。

　　她自己的個性也想不開，平時看似不拘小節，卻是有心靈潔癖，一個小關卡就挺不過去。如果她現在還活著，再回頭看自己年少時的事，根本不算甚麼！

　　最近又突然想起她來。還是覺得可惜。